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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人揭傒斯將許衡與吳澄作為元代兩個真儒相提并論:“皇元受命,天 降真儒,北有許衡,南有吳澄。所以恢宏至道,潤色鴻業,有以知斯文未 喪,景運方興。”還對二人的成就做了一個比較:“許公居王畿之內,一時 用事,皆金遺老,得早以圣賢之學佐圣天子,開萬世無窮之基,故其用也 弘。吳公僻在江南,居阽危之中,及天下既定,又二十六年始以大臣薦,強 起而用之,則年已五十余矣。雖事上之日晚,而得以圣賢之學為四方學者之 依歸,為圣天子致明道敷教之實,故其及也深。”用弘與及深,可謂各有 千秋,但揭傒斯認為,吳澄對理學的貢獻應當更大:“竊惟我國家自太祖皇 帝至于憲宗,凡歷四朝、五十余載,天下猶未一,法度猶未張,圣人之學猶未明。世祖皇帝以天縱之圣,繼統纂業,豪杰并用,群儒四歸,武定文承, 化被萬國,何其盛歟!至如真儒之用,時則有若許文正公,由朱子之言、圣人之學,位列臺輔,施教國子,是以天啟昌明之運也。乃若吳公,研磨‘六經’,疏滌百氏,綱明目張,如禹之治水,雖不獲任君之政,而著書立言師表百世,又豈一材一藝所得并哉?” (一)草廬學派 吳澄(1249—1333),字幼清,晚字伯清,后人稱草廬先生,江西崇仁 人。關于吳澄的思想傾向,前人看法不一,黃百家說:“幼清從學于程若庸, 為朱子之四傳。”而全祖望則認為:“草廬出于雙峰,固朱學也,其后亦兼主陸學。蓋草廬又師程氏紹開。”其實,吳澄的學術傾向,與其說是所謂兼陸或和會朱陸,不如說他所追求的是一種“全體大用”之學。就氣象而論,吳澄頗似朱子:“里人劉壽翁為予寫真,見之者咸曰:此朱夫子像 也。”在主觀上,吳澄也一再以接續朱子之學自任,無論是青年時代作《道統圖并敘》還是壯年后遍注“五經”,皆念茲在茲。不過,吳澄并不株守朱學門戶,而是廣泛吸取宋儒的其他思想資源,并加以個人的綜合與發展。吳 澄具有廣博的文化修養,除了精通儒家經典之外,還涉獵天文、地理、醫 學、時務、術數等領域,且是元代文學大家。現代研究者(如錢穆)認為, 朱子之后,說到學問規模的宏大淵博,與朱子能相比的恐怕只有吳澄一人。 1.理氣論 性理之學的一個重要內容是關于理氣、太極等宇宙基本原理的。在這方 面,吳澄聲稱自己只是掇拾先儒陳說,個人并無太多發明,甚至到了晚年, 他還奉勸學者不要在這上面多費精力。盡管如此,吳澄對理氣、太極的論述還是值得我們關注的,這不僅是因為這些論述是性理之學的一個必不可少的 組成部分,同時,還因為吳澄實際上在若干命題上對前人的思想有所推進。 吳澄提出,“理在氣中,元不相離。”關于“理在氣中”,按照吳澄自己的解釋,是說理不是什么獨立的實體(物),而只是氣的所以然(主宰):“理者,非別有一物在氣中,只是為氣之主宰者即是。”黃百家指出,吳澄 這句話是說理不是別有一物,而是指氣之流行有條不紊:“理在氣中一語, 亦須善看一氣流行,往來過復,有條不紊。從其流行之體謂之氣,從其有條不紊謂之理,非別有一理在氣中也。” 肯定理氣“元不相離”是對程朱有關理氣不相離思想的繼承。而“理在 氣中”以及“理者,非別有一物在氣中”等說法則包含了理氣一元論的萌芽,在一定程度上已經超出朱子理氣觀的范圍。后來明代思想家如羅欽順等人更進一步提出理氣為一物的思想。 吳澄還對老子“先有理而后有氣”說做了批評。老子并沒有直接使用理 氣這樣的范疇,說老子持“先有理而后有氣”論,是吳澄用理氣術語對老子 “有生于無”說進行改造后的結果:“老子云:‘天下萬物生于有,有生于 無。'萬物者,指動植之類而言;有字指陰陽之氣而言;無字指無形之道體 而言。此老子本旨也”,“老子以為先有理而后有氣,橫渠詆其有生于無之非,晦庵先生詆其有無為二之非。其無字是說理字,有字是說氣字”。 理學家并非不講“有生于無”,只不過認為他們與老子所講的意義不同, 前者肯定具體事物有發生發展與滅亡的過程,但不承認整個宇宙有所謂終 始。甚至在理氣意義上,理學家也可以講“無能生有”,例如朱子就曾說過: “無極而太極,言無能生有也”,即是以“無能生有”喻“理能生氣”。不 過,這種議論在朱子那里較為少見。朱子更多的是強調理在氣中:“太極生 陰陽,理生氣也。陰陽既生,太極在其中,理復在氣之內也。”易言之,朱子是在理氣不相離、有無不相分的前提下說“無能生有”的。吳澄認為, 理學與老子在有無問題上的分際正在于此:前者是以有無為一,后者是以有 無為二。他引用朱子為周敦頤儒家身份進行辯護時的說法:“老氏之言無,以有無為二;周子之言有,以有無為一。”以“有無為一”實際上是消無 入有、以有統無,從而否定本根意義上的無。 與有無觀的這個特點相應,吳澄在理氣觀上,以理氣不分先后為前提來講“理在氣先”,即:雖然仍堅持理在氣先,卻又強調理氣不相離。 吳澄對老子有無理氣觀的批判直接承自宋儒:“蓋老、莊、列之意皆以 為先有理而后有氣,至宋朝二程、橫渠出,力辟老氏自無而有之說為非,而曰:‘理氣不可分先后。理是無形之物,若未有氣,理在哪處頓放?'又曰: ‘理與氣,有則俱有,未嘗相離。'非知道者,孰能識之!” “今生于程、張之后,而又循襲‘有理而后有氣'之說,則是于本原處差了。可仔細取《近思錄》、《程氏遺書》、《外書》、張子《正蒙》、朱子《語類》觀之。四先生說得洞然明白,即與愚說無異。”其實,二程與張載并沒有明確提出過“理氣不可分先后”之說,這是吳澄個人的體會。 需要指出的是,不能因為看到“理在氣中” “理不離氣”這樣的說法, 就斷言吳澄已不再堅持朱子理優先于氣的立場。其實,如前所述,吳澄并沒有放棄“理在氣先”的立場,而“理氣不分”的思想在朱子那里也早已存在。只不過,吳澄已不再像朱子那樣明確強調“理與氣決是二物”。 2.太極論 經過周敦頤、朱子等人的開發,太極問題已成為理學的重要話題之一。 在吳澄的時代,這一問題仍然受到廣泛關注。吳澄晚年曾與人通書反復辯論無極太極問題,吳澄文集收有與田澤辯論無極太極問題的書信三通,時間分別為七十八歲(元泰定帝泰定三年,1326)、 七十九歲(元泰定帝四年,1327)八十歲(元文宗天歷元年,1328)。此前,他還著有《無極太極說》一文。在這些論述中,吳澄重申了朱子有關太極的看法,對宋儒的太極說進行了深入辨析。 首先,吳澄注意到“太極”一詞有不同用法,或“指道而言”,或“指 陰陽未分時而言”:“大既古今言太極者有二,當分別而言,混同為一則不可也。《莊子》云‘在太極之先',《漢志》云‘太極函三為一',唐詩云‘太極 生天地’。凡此數言,皆是指鴻蒙混沌、天地未分之時而言也。夫子言‘易有太極’,則是指道而言也,與莊子、漢唐諸儒所言太極字絕不相同。今儒 往往合二者為一,所以不明。”他自己傾向于以太極為道:“太極者,何也? 曰道也。”吳澄還從宋儒那里為自己的這種理解找到支持:“自宋伊洛以 后,諸儒方說得‘太極'字是。邵子云:‘道為太極',朱子《易本義》云: ‘太極者,理也',蔡氏《易解》云:‘太極者,至極之理也'……澄之《無 極太極說》曰:‘太極者,道也’,與夫子、邵子、朱子、蔡氏所說一同。” 當“太極”指陰陽未分時而言(例如莊子及漢唐諸儒),是“以天地未 分以前混元之氣為太極”。這實際上是“太一”,而不再是“太極”。吳澄認 為:“混元未判之氣,名為太一,而不名為太極”,“混元未判之氣不名為太 極,而所謂太極者是指道理而言”。這種看法實際上是把“太極”形上化 了。不過,它并非吳澄的發明。在他之前,朱子作《太極解義》,就明確地 把周敦頤的《太極圖說》納入到“理”學的體系里來。本來,在周敦頤那 里,“太極”基本上是被理解為混沌未分的元氣。從程頤開始講“道非陰陽 也,所以一陰一陽,道也”,有意識地把“一陰一陽之謂道”與“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”聯系起來。朱子繼承了程頤的這一思想,以陰陽為氣、太極為道,以此闡發他的理氣哲學。因此,朱子在講到“分陰分陽”之 “易”時,有時他不再說“太極”而是說“太一”。這顯然是一個新的講法。 而吳澄則專門拈出朱子此義加以發揚:“朱子《易贊》曰:‘太一肇判,陰降陽升。’不言‘太極'而言‘太一',是朱子之有特見也。朱子《本義》解‘易有太極'云:‘易者,陰陽之變;太極者,其理也。’朱子只以陰陽之變 解易字。”實際上,朱子此種用法甚少,吳澄提出此說,對朱學不無發明之功。 吳澄對無極的說明則一本朱子,從“無極”乃強調無實物無方所這一點 入手:“何以謂之無極?曰:道為天地萬物之體而無體,謂之太極而非有一物在一處可得而指名之也,故曰無極。”順著這樣的說法推下去,結論應該是“太極而無極”,然而,周敦頤的原話是“無極而太極”,順序正好相反,這又如何解釋?吳澄乃有如下說明:“無極而太極,何也?曰屋極、辰極、皇極、民極,四大之極,凡物之號為極者,皆有可得而指名者也。是則有所謂極也。道也者,無形無象、無可執著,雖稱曰極而無所謂極也;雖無所謂極而實為天地萬物之極,故曰無極而太極。” 從上可以看出,從朱子到吳澄,對“無極而太極”的解釋思路是合無極太極為一,尤其是要消解無極在太極之外別有一物的觀念。 無極太極之辯牽系儒道之辯的一些根本問題。吳澄之所以先要對“太極”用法予以甄別,不以陰陽未分之元氣說太極,而專以太極為形上之道、 至極之理,乃是因為此論實關聯理氣、有無諸論。首先,若以太極為陰陽未分,則與理氣不相離的原理相沖突:“夫理與氣之相合,亙古今永無分離之時。……言太極理氣渾,是矣;又言未分,則不可。蓋未分則是終有分之時,其實則理氣豈有時而分也哉?”其次,對太極的不同定義將導致太極與無極、有與無等關系的不同定位。吳澄先假設“若以太極為一氣未分之名,上頭卻可著無極兩字”,然后予以否定:“然自無而有,非圣賢吾儒知道者之言,乃老莊之言道也。”反過來,“若以太極為至極之理”,“則其上不容更著無極兩字”。吳澄認為,朱子關于太極之外非復有無極的說法,是對周敦頤觀點的忠實解釋:“故朱子為周子忠臣,而曰‘無極二字只是稱贊太極之無可名狀,非太極之外復有無極也'。” 吳澄還引張栻的觀點為援:“南軒《圖解》之下文云:‘非太極之上復有 所謂無極也。太極本無極,言其無聲臭之可名也'。又云:‘無極之真,二五 之精,妙合而凝,非無極之真為一物,與二五之精相合也。言未嘗不存于其 中也'。南軒此言即與朱子所言及老拙所言一同。” 《易傳》與《太極圖說》都描繪了一幅生成論圖景,前者說“易有太極, 是生兩儀,兩儀生四象,四象生八卦”,后者則言“太極動而生陽……靜而生陰……陽變陰合而生水火木金土”。那么,這兩種“生”的意義是否相同呢?吳澄認為,前者是說卦畫,后者是說造化,具體而言,則是“言卦畫,則生者生在外,有兩儀時未有四象,有四象時未有八卦,朱子謂‘生如母之子生子子在母外' 是也。言造化,則生者只是具于其中,五行即是陰陽,故曰‘五行一陰陽’,言陰陽五行之非二,朱子所謂‘五殊二實無余欠也’陰陽 即是太極,故曰‘陰陽一太極',言太極陰陽之非二,朱子所謂‘精粗本末無彼此也’朱子又言:‘生陰生陽之生,猶曰為陰為陽云爾,非是生出在外'。惟朱子能曉得《太極圖說》之‘生'字與《易?系》‘舜之生'字不同。”又說:“兩儀四象八卦,漸次生出者也,非同時而有。太極陰陽五行,同時而有者也,非漸次生出。一是言卦畫,一是言造化,所以不同。” 吳澄對“生”字意義的區分未免過于強調《太極圖說》與《易傳》的差異。其實,周敦頤并非完全不用“兩儀"的說法,所謂“分陰分陽,兩儀立焉”即是。另一方面,《易傳》也不單是說卦畫,“易有太極,是生兩儀”中 的“兩儀”也就是陰陽,“是生兩儀”也就是指太極生陰陽,“兩儀生四象, 四象生八卦”可以說是講卦畫,太極生陰陽則不是。按照吳澄的解釋,《易傳》是講卦畫,其中的“生”字是指生出在外,也就是說《易傳》的太極生陰陽(即“是生兩儀”)是講卦畫,其中的“生”字是指生出在外;《太極圖說》是講造化,其中的“生”字是講具于其中。同是太極生陰陽,在吳澄的解釋下,《易傳》與《太極圖說》具有兩種意義。就后一種說法而言,太極生陰陽以及陰陽生五行,是指陰陽五行非二、陰陽太極非二,亦即五行一陰陽、陰陽一太極。如果把這里的太極理解為元氣,那么,這種說法是符合吳澄所說的氣生萬物的情況的。但是就前一種說法而言,太極生陰陽類似于母生子,是生出于外,這里的太極顯然不應當作元氣解(否則兩種說法就變 成一種說法了),而只能解作道或理,那么太極生陰陽就意味著:道或理生出氣。 由理在氣先的邏輯出發,也不是不能推出理能生氣這樣的命題,例如周敦頤就曾說過:“太極生陰陽,理生氣也。”問題是,按照理氣不相離的原則,理能生氣,但理仍然具于氣中,而不應當是氣生出其外。事實上,周敦頤在說理生氣之后,緊接著又說“陰陽既生,太極在其中,理復在氣之內也”。可是,如果依吳澄以上的解釋,《易傳》的太極生陰陽是講陰陽生出其外,亦即氣生出于理之外,這是不符合吳澄自己所反復強調的“理氣原不相離”的原則的。吳澄在解釋上的這種混亂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從朱子那里來的,朱子在多數情況下是堅持理生氣而理復在氣之內,但有時也說“氣雖是理之所生,然既生出,則理管他不得”。 吳澄還對朱子有關氣機的說法作了進一步的發揮。他先肯定“蓋太極無動靜。動靜者,氣機也”,“太極不當言動靜”。隨后又解釋說:“機猶弩牙弩弦;乘此機如乘馬之乘。機動則弦發,機靜則弦不發;氣動則太極亦動, 氣靜則太極亦靜。太極之乘此氣,猶弩弦之乘機也,故曰:‘動靜者,所乘 之機',謂其所乘之氣機有動靜,而太極本然之妙無動靜也。”在朱子那里,“乘此機”之“乘”的確是指乘載之乘,但“機”具體何指并不明確。 吳澄將“機”解成弩牙弩弦,是作了自己的發揮。吳澄也意識到弩弦弩機比喻的局限性,因此又特別提示:“然弩弦與弩機卻是兩物,太極與此氣非有兩物,只是主宰此氣者便是,非別有一物在氣中而主宰之也。機字是借物為喻,不可以辭害意。” 朱子關于理之動靜的思想被吳澄應用到太極之動靜上:“至若謂‘太極之本體也,靜者所以形容其無聲無臭之妙’,此言大非。動亦一,靜亦一, 即無動一靜二之可疑。蓋誤以太極之本然者為靜,陰陽之流行者為動故爾。” 與動靜范疇相連的是體用顯微范疇,太極自身既無動靜,也就意味著無 所謂體之靜、用之動,所以吳澄說:“今以太極之根柢造化者為體之靜,陰陽五行變合化育者為用之動,則不可。” 吳澄的這些討論實際是對朱子有關太極動靜說法的一種補充,它對后來 明代一些理學家產生了一定影響。如曹端(1376—1434年)即認為,如果說理乘氣動如人乘馬,那么理的作用就完全表現不出來。他指出,即使就人乘馬這個比喻來說,還應區分活人乘馬與死人乘馬的不同,朱子所理解的人乘馬實際上是死人乘馬的關系,而曹端所理解的理的能動性則近于活人騎馬。薛瑄(1389-1465年)繼承了曹端反對朱子關于太極不會動靜的思想, 認為,如果說太極無動靜,則太極便成了 “枯寂無用之物”,就不可能成為萬物運動變化的根源,他與曹端一樣主張“太極能為動靜"。 3.心學觀 在吳澄生活的元代,時人已將“本心之學”的頭銜加諸陸學之上,吳澄認為,這種觀念基本上是一個誤會,心學并不獨指陸學,從堯舜直到周程諸子無不以心為學。他說:“以心為學,非特陸子為然,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 武、周公、孔、顏、曾、思、孟,以逮邵、周、張、程諸子,蓋莫不然。故獨指陸子之學為本心學者,非知圣人之道也。” 吳澄的這一見解,從直接的意義上說,是為陸學做了辯護,而在更廣的意義上,則是為心學正名。他所理解的心學已非陸學所能范圍,陸學只是其 心學的思想資源之一,他還大量吸收了從周敦頤到朱子等宋代其他理學家的心性思想,從他對“心學之妙”的如下理解可知:“心學之妙,自周子、程子發其秘,學者始有所悟,以致其存存之功。周子云‘無欲故靜’,程子云‘有主則虛',此二言,萬世心學之綱要也。” 吳澄在自己的著作中也使用了原屬孟學的“本心”概念。眾所周知, “本心”是陸學標志性的概念,以往的思想史研究者據此認為吳澄的思想中有陸學成分。然而,吳澄所說的“本心”與陸九淵實有不同。吳澄將“本心”理解為“萬理之所根”:“夫孟子言心而謂之本心者,以為萬理之所根, 猶草木之有本,而苗莖枝葉皆由是以生也。”借助于生物學上“根”的意象,吳澄表達了如下思想:“本心”與“萬理”是先起與后發的關系。“本心”之“本”,與孟子所說的“四端”之“端”用法相近,都是強調原初、 起始之義。說本心為萬理之所根,一方面是說“本心”先于萬理而生;另一方面是說先起的本心對于后生的萬理還有一種引導作用。在這個意義上,可 以說“心具眾理”。“心具眾理”并不就是“心即眾理”。前者強調心作為思維器官對理的一種統攝能力,而后者則強調心所包含的內容就是理。站在 “心具眾理”的角度看,心是認識理的主體,而理則是心所認識的對象。而站在“心即理”的角度看,心與理這種主客關系變成了同一關系。雖然從 “心具眾理”很容易推到“心即是理”,然而,其間的差異卻不可不辨,朱子與象山的分野正在于此。象山不過在“心具理”的基礎上往前多邁了一小步:“人皆有是心,心皆具是理,心即理也。”而朱子則謹守“萬理具于一心”的命題。可以看出,吳澄堅守了朱子的這個界線,沒有像象山那樣從“人皆有是心,心皆具是理”進一步推出“心即理”的結論。 即使是在申述本心之說時,吳澄也始終沒有忘記理的存在。對理所表現的這些關懷,更多地可以看出吳澄本心概念的朱學色彩。 主敬以存仁(心)這一點被吳澄視為整個儒學之要:“(圣學之極)豈易至哉?期學而至之,惟當主敬以存吾心之仁,此其大概也。”他還暗示, 周、程之書對此有具體說明:“其悉,則有周子、程子之書在。”吳澄對心學大要的如上理解,與其說是接近于陸學,倒不如說是承繼了程、朱的主敬傳統。 相對于以本心概念為中心的陸九淵心學而言,本心理論只能說是吳澄心 學的一個重要部分,在本心之外,吳澄還廣泛討論了心的其他問題。“本心” 是一個比較接近于“性”的概念,而“心”的一般意義則是作為知覺器官, 它更多地與精神活動相關。如果說“本心”主要是一個道德范疇,那么,“心”所涉及的則是認識論、心理學領域。“本心”說主要討論的是“本心” 與天理以及德性之間的關系,在理論上是性善論證明的題中應有之義。而有關“心”的各種說法涉及了 “心”的屬性、作用以及它的不同狀態等問題。 宋儒之中,以朱子論“心”最為詳盡,吳澄對于“心”的見解基本上未出朱學范圍。 總之,吳澄的心學與其說是對陸學的繼承,不如說它是對整個宋代乃至以前儒學心學思想的綜合。 吳澄弟子眾多,《宋元學案?草廬學案》著錄有三十多人,元明善、虞集、貢師泰、揭傒斯等為其著者。 元明善(? -1322),字復初,鮮卑拓跋氏后裔。著作有《清河集》。元仁宗未登基時,元明善曾任太子文學,后歷官至翰林學士。曾參與編修《成宗實錄》《順宗實錄》《武宗實錄》《仁宗實錄》。還做過科舉考試主考官, “延祐二年,始會試天下進士,明善首充考試官,及廷試,又為讀卷官,所取士后多為名臣”。他曾上奏朝廷,“正孔氏宗法,以宣圣五十四世孫思晦襲封衍圣公,事上,制可之”。明善“早以文章自豪”,主張文章當“若雷霆之震驚,鬼神之靈變”。當時北方的一些文人儒士,以“復古”為旗號,元明善是其中之佼佼者。另一方面,元明善對經學也有濃厚興趣,“讀書過目輒記,諸經皆有師法”。做江西省掾時,適逢吳澄在郡講學,他“問以 《易》《書》《詩》《春秋》奧義”,后者的回答令他折服,“遂執弟子禮終其身"。 虞集(1272—1348),字伯生,號道園,后人稱邵庵先生。他祖籍四川, 僑寓崇仁,自少師事吳澄。吳澄任國子監丞時,他是國子助教。吳澄去職后,不久他亦辭去。后累官集賢修撰、翰林直學士兼國子祭酒、奎章閣侍讀學士等職。曾領修《經世大典》,著作有《道園學古錄》。元后期,虞集與揭傒斯、柳貫、黃溍四人被尊為海內文宗,明人評論說:“天歷以來,海內之所宗者,唯雍虞公伯生、豫章揭公曼碩、烏傷黃公晉卿及先生(指柳貫——編者注)四人而已。”同時,虞集又與楊載、范梈、揭傒斯并稱元詩四大家,自目其詩如“漢廷老吏”。由此可以想見其詩文在當時的知名程度。作為吳澄的入室弟子,虞集在理學方面亦有很深修養。其治經,一以朱子為尊,元明善曾評論說:“(虞)集治諸經,惟朱子所定者耳。"他也自覺認同 于儒家的道統:“今吾學之所講,其書《易》《詩》《書》《春秋》《論語》《大學》《中庸》《孟子》,其道則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武、周公、孔子,所以明其道者,顏、曾、思、孟、周、程、張、邵、朱之言也。”對理學所重視的“四書”予以充分肯定:“夫‘四書'者,實道統之傳,入德之要。學者 由是而學焉,則諸經可得而治矣。”同吳澄一樣,出于對鄉賢的敬仰,他對陸九淵的心學不乏好感。對于朱陸異同,他持論甚平,一方面肯定朱子對圣人之學有集大成之功,另一方面又指出陸九淵“超然有得于孟子先立乎其大者之旨,其于斯文,互有發明,學者于焉可以見其全體大用之盛”。他認為朱陸教學雖有小異,但不影響他們同為圣人之徒:“乃若陸先生之學,前代諸儒蓋未之有也。朱氏之起,與之相望扶植斯文者,豈不重且遠哉。然而入德之門容或不同,教人之方容有小異,其皆圣人之徒也。”后來黃宗羲說 朱陸“二先生同植綱常,同扶名教,同宗孔孟。即使意見終于不合,亦不過仁者見仁,知者見知”。虞集已發其先聲。像吳澄一樣,虞集理解的心學也不是專指以陸九淵為代表的“心學”,而只是泛指古代的治心之學。 貢師泰(1298—1362),字泰甫,號玩齋,少承其父貢奎家學,后又隨吳澄受業,與虞集、揭傒斯等游,累官至禮部尚書、江浙行省參知政事、戶部尚書、秘書卿,卒于任上。著作有《玩齋集》。師泰以文學知名,而于政事尤長,“所至,績效輒暴著”,任紹興路總管府推官時,“治行為諸郡第一”。由于政績突出,他的官職累遷至監察御史,而在他以前,省臺以上的官職,元廷不用南人:“自世祖以后,省臺之職,南人斥不用,及是,始復舊制,于是南士復得居省臺,自師泰始,時論以為得人。" 揭傒斯(1274-1344),字曼碩,號貞文,謚文安。累官翰林應奉、奎章閣授經郎、藝文監丞,翰林待制,集賢直學士兼經筵講官,升翰林侍講學士。揭傒斯富于史才,先后參與修撰《經世大典》《明宗神御殿碑》等,而最有影響的則是至正三年(1343)元順帝下詔修遼金宋三史,他被任為總裁官。次年,《遼史》成,《金史》將竣,揭傒斯因積勞成疾,卒于任所。《遼史》在學者中評價很高。揭傒斯工詩文,是“元詩四大家”之一,其“為文章,敘事嚴整,語簡而當;詩尤清婉麗密”。揭傒斯貫通經史百家,為“儒林四杰”之一。著作有《文安集》。 (二)北山學派 朱子生前曾到浙江金華麗澤書院講學,接引弟子。其后,朱子高足黃榦在此講學多年,一傳于何基,再傳于王柏,由宋入元,王柏又傳金履祥,金履祥傳許謙,遞相授受,金華地區的朱學不絕如縷。因何基長期居住金華北山,故他所開創的學派被稱為北山學派,又被稱為金華朱學。 金履祥(1232—1303),字吉父,號次農,后人稱仁山先生。“少而好 學,有繼世志,凡天文、地形、禮樂、田乘、兵謀、陰陽、律歷,無不博通。”十九歲慕濂洛之學,二十三歲受業于王柏,并從登何基之門。自此, “講貫益密,造詣益深”。入元后,以遺民自居,隱居教授,著述終身。著有 《通鑒前編》《大學章句疏義》《論孟集注考證》《尚書表注》以及《文集》。 金履祥治學的特點是融會“四書”,貫穿“六經”,門人許謙曾評論說: “其于學也,于書無所不讀,而融會于‘四書',貫穿于‘六經',窮理盡性, 誨人不倦,治身接物,蓋無毫發之歉,可謂一世通儒。” 金履祥對朱子的《四書章句集注》用功很深,專門為之作疏。他的疏不是一味信從《集注》,而是有所質疑與補充,黃百家即評論說:“仁山有《論孟考證》,發朱子之所未發,多所牴牾。其所以牴牾朱子者,非立異以為高, 其明道之心,亦欲如朱子耳。”他還非常重視《尚書》,《尚書表注》以及以 《尚書》為主要材料的《通鑒前編》就是他在《尚書》學方面的成果,他在王柏《書疑》的基礎上進一步,疑孔安國《尚書序》“為東漢傳古文者托之”。 在理學思想方面,金履祥繼承了王柏重視闡發程朱“理一分殊”的特點,同時又有自己的若干發揮,如在《復其見天地之心講義》中,他發揮了二程有關天地之心的思想:“夫所謂天地之心者何也?仁也,生生之道也。 語其象,則復卦一爻是也。夫當窮冬之時,五陰在上,天地閉塞,寒氣用事,風霜嚴凝,雨雪交作,萬物肅殺之極,天地之間,若已絕無生息,而一陽之仁乃已潛回于地中。吁!此天地生生之所以化生萬物之初乎?異時生氣磅礴,品無流行,皆從此中出。”他還指出,“凡事莫不有復。如學宮既廢而新,則為學校之復。綱常既晦而明,則為世道之復。國家既危而安,則為國勢之復。”這里體現了樸素的辯證法思想。 在《大學章句疏義》《論孟集注考證》等著作中,他對朱子的格物致知論有較為詳盡的解釋,并在中國哲學史上第一次提出了“知而能之,知行合 一”的命題:“(《集注》云)效先覺之所為。(疏曰)古人為學是先從事上學。所為先覺之所為,是其行事踐履、文辭制度,凡詩書六藝之文,皆先覺之所為也。朱子于《或問》中論學分‘知'‘能'二字,《集注》蓋合言之。 覺,知也;為,能也。明善,知也;復初,能也。其間語意并合二意,而 ‘效先覺之所為'一居尤明備。夫圣賢先覺之人,知而能之,知行合一。后 覺所以效之者,必自其所為而效之。蓋于其言行制作而體認之也。段內皆合 知能意。” 許謙(1270-1337),字益之,浙江金華人。自號白云山人,后人稱白云先生。許謙生于宋度宗咸淳六年(1270),甫冠,父歿,由母教養。俄而宋亡,歷經喪亂,然刻苦自勵,博及群書,“若天文、地理、典章、制度、 食貨、刑法、字學、音韻、醫經、術數之說,亦靡不該貫”,“旁而釋老之言,亦洞究其蘊”。三十一歲,就學于金履祥,深受器重。學成而歸,專事講學,從者甚眾。他教人“以五性人倫為本,以開明心術、變化氣質為 先,以為己為立心之要,以分辨義利為處事之制,至誠諄悉,內外殫盡”。 元順帝至元三年(1337)十月卒,年六十八。至正七年(1347),謚文懿。 江浙行省請朝廷建四賢書院,得與何基、王柏、金履祥同列學宮。論者以之與元初理學宗師許衡并稱南北二許。其著作主要有《讀四書叢說》二十卷、 《讀書叢說》六卷、《詩集傳名物鈔》八卷、《白云集》四卷等。 許謙被認為是朱學正宗嫡傳:“圣賢不作,師道久廢,逮二程子起,而倡圣學以淑諸人。朱子又溯流窮源,折衷群言而統一。由是,師道大備。文定何公基既得文公朱子之傳于其高弟文肅黃公榦,而文憲王公柏于文定則師友之。文安金公履祥又學于文憲,而及登文定之門者也。三先生婺人。學者推原統緒,必以三先生為朱子之傳,適文懿許公出于三先生之鄉,克任其承傳之重。三先生之學,卒以大顯于世。然則程子之道得朱子而復明,朱子之道至許公而益尊,文懿許公之功大矣。”朱子一傳為黃榦,再傳為何基, 王柏與何基介于師友之間,金履祥學于王柏而登何基之門,實朱子三傳。許謙又從金履祥學,是為朱子四傳。 許謙往蘭溪聽金履祥講學時,后者年已七旬。雖然相遇甚晚,但相得甚歡,時人謂“君上承淵源之懿,雖見仁山甚晚,而契誼最深”。履祥授以理一分殊之旨:“吾儒之學,理一而分殊,理不患其不一,所難者分殊耳。”許謙終身奉信,嘗與人書云:“昔文公初登延平之門,務為儱侗宏闊 之言,好同而惡異,喜大而恥小,延平皆不之許。既而言曰:‘吾儒之學所 以異于異端者,理一而分殊也。理不患其不一,所患者分殊耳。'朱子感其 言,故其精察妙契,著書立言,莫不由此。足下所示程子‘涵養須用敬,進學在致知'之兩言,固學者求道之綱領。然所謂致知,當求其所以知而思得乎知之,至非但奉持致知二字而已也,非謂知夫理之一而不必求之于分之殊也。朱子所著書蓋數十萬言,巨細精粗,本末隱顯,無所不備,方將句而誦,字而求,竭吾之力,惟恐其不至。然則,舉大綱棄萬目者,幾何不為釋氏之空談也?近日學者蓋不免此失矣,吾儕其可踵而為之乎?”黃宗羲即 此評論說:“‘理一分殊,理不患其不一,所難者分殊耳',此李延平之謂朱子也。是時朱子好為儱侗之言,故延平因病發藥耳。當仁山、白云之時, 浙、河皆慈湖一派,求為本體,便為究竟,更不理會事物,不知本體未嘗離物以為本體也,故仁山重舉斯言以救時弊,此五世之血脈也。后之學者,昧卻本體,而求之一事一物間,零星補湊,是謂無本之學,因藥生病,又未嘗不在斯言也。” 金華一系朱子學者莫不重視“四書”,對《四書章句集注》都下過很深功夫。據吳師道言:“蓋自北山(按何基——編者注)取《語錄》《精義》以 為發揮,與《章句集注》相發。魯齋(按王柏——編者注)為標注點抹,提挈開示。仁山(按金履祥——編者注)于《大學》有《疏義》《指義》,《論》《孟》有《考證》,《中庸》有標抹,又推所得于何、王者與其己意并載之。”繼金履祥之后,許謙對《集注》再行箋注,是為《讀四書叢說》。蓋許謙視“四書”為入道之門,而朱《注》又為“四書”必備,嘗謂學者曰: “學以圣人為準的,然必得圣人之心而后可學圣人之事。圣賢之心具在‘四書’,而‘四書'之義備于朱子。顧辭約意廣,讀者安可易心求之乎?”吳師道為《叢說》作序,推崇備至:“欲通《四書》之旨者,必讀朱子之書;欲讀朱子之書者,必由許君之說。茲非適道之津梁、示學者之標的歟!” 蓋《叢說》于朱《注》,“奧者白之,約者暢之,要者提之,異者通之,畫圖以形其妙,析段以顯其義。至于訓詁名物之缺考證,補而未備者,又詳著 焉”。但許謙并非一味盲從,他對朱《注》間亦有所討論,書中不乏“異義微牾”之處,在這方面,他似乎繼承了一些王柏疑經的精神。當然,許謙 在本意上是為了完善朱《注》,他引用金履祥的話說:“自我言之,則為忠臣;自他人言之,則為讒賊。" 總的來說,《叢說》斷語平實,具有較高的學術價值。黃溍稱其“敷繹義理,惟務平實”,四庫館臣認為:“書中發揮義理皆言簡意該,或有難曉, 則為圖以明之,務使無所疑滯而后已。其于訓詁名物亦頗考證,有足補《章句》所未備,于朱子一家之學可謂有所發明矣。”后人評價其“發明朱子之學,旁引曲證,不茍異,亦不茍同”。 許謙在名物訓詁方面取得很大成績,《詩集傳名物鈔》即是其證。此書 于朱子《詩集傳》著重“正其音釋,考其名物度數,以備先儒之未備,仍存其逸義,旁采遠搜,而以己意終之”。四庫館臣也給予較高評價:“是書所考名物音訓,頗有根據,足以補《集傳》之闕遺。” 在理學上,許謙沒有什么特別的建樹,主要繼承了朱子的觀點。他沿襲朱子關于理先氣后、理氣不離不雜的觀點,提出在邏輯上理先于氣,而在發生學上氣至而后理才有所寄托:“雖曰有理然后有氣,然生物之時,其氣至而后理有所寓。氣是載理之具也。”這個說法在堅持理本論的同時又充分注意到理氣不相離的特點:“天生人物,是氣也,而理即在其中。理主乎氣, 氣載乎理,二者未嘗可離。”“氣是載理之具”的另一種表達是“理具于氣中”:“夫太極,理也;陰陽,氣也;天地,形也。合而言之,則形稟是氣而理具于氣中;析而言之,則形而上、形而下不可以無別。”而“天生人物, 是氣也,而理即在其中”已接近于“理在氣中”的命題。 程朱以氣說鬼神,比較傾向于無人格化的鬼神觀,許謙繼承了這個思路,又試圖對程朱的鬼神觀與世俗鬼神觀加以調停:“天地造化二氣,一其言鬼神,是言鬼神之全,是大底鬼神。后所謂承祭祀者,如天神、地示、人鬼及諸小祀,亦皆鬼神,卻是從全體中指出祭祀者,是小底鬼神,使人因此識其大者。”作為祭祀對象的鬼神通常都被想象為人格化的有形象的鬼神, 而程朱則將鬼神理解為陰陽之氣,理解為構成天地萬物的基本元素,二者相去甚遠,許謙發明大小鬼神之說,使兩說的矛盾得到一定程度的緩和。 在心性問題上,許謙承襲程朱的“性即理”說:“性即理也。在天地事物間為理,天賦于人物為命,人物得之以生為性,只是一物。所為地頭不同,故其名不同。”由此而主張性善論。 值得注意的是,許謙贊成遏欲、去欲,但反對息欲:“道在天地間,弘博精微,非可以操心求也,而乃攘袂扼腕作氣決眥,售其說而競后息欲,以厭今人陵古人,則吾未之信也。”許謙所理解的人性已超越抽象的范疇, 而與客觀社會條件聯系,他在解釋孟子的“富歲子弟多懶”時發揮出“人當盡養之道”的思想:“先以‘歲之豐兇致人之善暴'以明人性本善,有以陷溺則為惡。蓋欲得食以養其生者,人之常情。故富歲得順其心,則為善;兇年不足以養其生而逆其心,則為惡。次以麩麥為喻,謂人之性本同,當皆極于善。所以不善者,養之異,以勉人當盡養之之道也。”元初許衡曾提出有關“治生”的思想:“為學者治生最為先務。茍生理不足,則于為學之道有所妨。彼旁求妄進,及作官嗜利者,殆亦窘于生理所致也。士子多以務農為生。商賈雖為逐末,亦有可為者。果處之不失義理,或以姑濟一時,亦無不可。”而許謙當元中葉,明確表示“人當盡養之之道”,即肯定學者為學須以基本的生活保障為前提,前后二說若合符節,這應當是元代儒學的一個特點,元儒對形下層面的經濟利益公開加以申論。 在知行問題上,許謙繼承了朱子有關知行并進的理論:“人之于道,不 過知行兩事耳。知者,智也;行者,仁也。”同程朱一樣,許謙也特別提倡讀書,重視考索名物:“程先生教人格物有三事,或讀書,講明義理;或論古今人物,而別其是非;或應接事物而處其當否。……三事又當以讀書為先。”“一事一物,可為博聞多識之助者,心謹志之。”在評論孟子“知言養氣”之說時,許謙表達了知先行后的思想:“孟子之學是知言養氣。知言即知道。知道屬心為內,養氣屬事為外。格物致知以明心,遇事行義以養氣。”他因此主張“知言以開其先,養氣以培其后”,這是要求在道德修養中以道德意識為先導。許謙又主張“知行兼進”:“學以事言,不以理言。凡一事必有一理,有此理必有此事。但習其事而不思其理,則昏罔而無得;但思其理而不習其事,至于臨事,其心又必危疑不安。欲學者知行兼進。" 他要求學者一邊明理一邊力行:“為學之道先立志,欲求至于圣賢,卻隨事只管低頭做將去,明一分道理,便行一分道理。一邊明理,一邊力行,卻不要計較功效。須要見得圣人亦是人做,我亦可學而至。學之所以未至者,只是理未明,行未力耳。長持此心,篤志行之,自少至老,不倦到頭,卻隨人力量高下,見其成功淺深,最不可作界限。”這就是所謂“致知力行并行不悖”:“致知力行,并行不悖。若曰必格盡天下之物然后謂之知至,心知無有不明然后可以誠意,則或者終身無可行之日矣。圣賢之意,蓋以一物之格便是吾之心知于此一理為至,及應此事便當誠其意,正其心,修其身也,須 一條一節逐旋理會,他日湊合將來,遂全其知,而足應天下之事矣。”這與朱子的知行觀已經有所不同,后者曾提出:“知、行常相須,如目無足不行,足無目不見。論先后,知為先;論輕重,行為重。”強調明理而力行這一點,也是許謙用以反對佛老以及心學的一個口實:“古之立言者,誦于口而可以心存,存于心而可以身踐而成天下之務,則圣人之道也。今口誦之,而不足明乎心;降其心以識之,而不可施于事,是則老佛之說爾。為老佛之說者措之事,固不能行于跬步,而自理其身,庸可以為善人?則好為異說者,其風又下于彼矣。” 許謙的學侶有張樞、吳師道等人,其誼在師友之間。黃百家說:“白云高第弟子雖眾,皆隱約自修,非巖棲谷汲,則浮沉庠序州邑耳。如子長(即張樞——編者注)、正傳(即吳師道——編者注),文釆足以動眾,為一世所指名者,則又在師友之間,非帖帖函丈之下者也。然白云非得子長、正傳, 其道又未必光顯如是耳。” 張樞,字子長,金華人。從小飽讀書卷,有過目不忘之能,對歷代政治得失、禮樂興廢,乃至帝號官名、歲月后先,都能記憶無誤。一次,許謙隨口問到高帝取得天下的原因,他引證紀傳,侃侃而談,讓前者大為驚奇。之后他要求做許謙的學生,許不同意,而以友待之。至正間,脫脫修三史,以翰林修撰同知制誥兼國史編修官召之,行至半途,以病辭歸而卒。 吳師道,字正傳,蘭溪人。始為詞章之學,后讀真德秀的著作而有志于理學。他曾經寫信向許謙請教持敬致知之學,后者以李侗用來教朱子的理一分殊之說作復。至治初,登進士第。后召為國子助教,明年升博士。在國子監三年,一遵朱子之訓而守許衡之法。以奉議大夫禮部郎中致仕。雖然他對許謙不以老師相稱,但從后者受教良多,其祭文曰:“小子托交殆三十年, 指圣途而誘掖,極友道以磨鐫,骨肉不足以儷其親,金石不足以擬其堅。比居閑而處獨,益共究于遺編,不鄙予以不肖,將叩謁于師傳。” 許謙平生門人眾多,著錄者數以千計,現知姓名的有三十六人。其中, 比較杰出的有范祖幹、歐陽玄、胡翰、朱震亨,還有一位色目學者哈剌不花。 范祖幹,字景先,金華人。元至正中,為西湖書院山長,辭歸養親。后郡守王宗顯上其孝行,立純孝坊,后人因稱純孝先生。明洪武十八年(1385)卒。著作有《眾經指要》《讀詩記》《大學中庸發微》《柏軒集》。景先被許謙認為是使自己學術得以流傳者:“吾得劉名叔而學知進,得李國鳳而學日彰,得范景先而學有傳。”他曾自述為學宗旨:“為學之本,莫大乎正心修身。欲修其身,莫若理會君子之所謂道者三,知斯三者,則知所以修身矣。若切己之實,歸而求之,可也;心不在焉,而能自得其根本者,吾未之聞也。”“君子之所謂道者三”,典出孔子:“君子道者三,我無能焉:仁者不憂,知者不惑,勇者不懼。”(《論語?憲問》)范氏將《大學》所說的正心與孔子所說的君子之道聯系起來,強調從不憂、不惑、不懼這些日常心理狀態的培養上入手進行修身,反映了其學不尚思辨玄遠而重切己用功的 特點。 歐陽玄,字原功,先世家廬陵,與歐陽修同所自出,曾祖始居瀏陽。幼從母受《孝經》《論語》《小學》,八歲成誦,從鄉先生張貫之學。年十四, 益從南宋故老習辭章。弱冠,潛心讀書,經史百家,靡不研究,伊洛諸儒源委,尤為淹貫。延祐科舉,以《尚書》與貢。明年,賜進士出身,授官。文宗時設藝文監,署少監,奉詔纂修《經世大典》。拜翰林直學士,編修四朝實錄,兼國子祭酒。詔修遼、金、宋三史,召為總裁官,發凡舉例。晚年奉敕定國律。卒年八十五,謚曰文。其為人處己儉約,為政廉平,歷官四十多年,在朝之日殆四分之三。三任成均而再為祭酒,六入翰林而三拜承旨,朝廷高文典冊多出其手。其文章道德卓然名世。著作多佚,今存《圭齋集》十五卷、《拯荒事略》若干卷。 胡翰,字仲申,金華人。從吳師道受經,從吳萊學古文,又登許謙之門,獲聞朱學的緒。嘗至京師,遍交當世名士,于余闕、貢師泰尤善。避地南華山中著書。入明,除衢州教授。聘修《元史》。居長山之陽,稱長山先生。年七十五歲卒。胡翰留意經世之學,有《仲子文集》行世,內有“衡運論”推明天人之際、皇帝王霸之別,“正紀論”述人紀、地紀、天紀相因之理,“尚賢論”援引史傳明人君當以求賢為治天下之要,“井牧論”考井田制沿革信其可行,“慎習論”謂歷代明君所以成功者以其能自拔于流俗之習, “皇初論”申皇極之道絀王霸之說。 朱震亨,字彥修,義烏人。初為聲律之文,已而棄去任俠。既壯,又悔之,遂從許謙學于八華山。許謙為講天命人心之秘,內圣外王之微,震亨聞之有省,自是用功專勤,數年大進。自度窮而在下,澤不能及遠,隨分可自致者惟醫一途,于是從宋內官羅知悌得河間劉完素(字守真)之傳,遂竟以醫名。醫家傳之為丹溪先生。其學以躬行為本,以一心同天地之大,以耳目為禮樂之原,積養既久,內外一致;其治人則以守本禁欲補陰瀉火為主。著 有《格致余論》一卷,蓋以醫為儒者格物致知之一事而名;《局方發揮》一 卷,《金匱鉤玄》三卷。 哈剌不花,蒙古人,官浙江臺州達魯花赤,后移徽州。嘗游許謙之門。 其學以誠意不欺為主,喜挾書冊并一羊皮,坐山顛水濱,歌詠終日,野老過者,輒問民間疾苦。其治民以德為化,以法為防奸而不可以賴。所治之郡幾于無訟,考績為天下最。元儒當中,惟元初許衡之門有蒙古從學者,像許謙這樣地處江南而有蒙古從學者的,百不一見,這一方面反映許謙在世影響之大,另一方面也說明到元中后期色目人漢化程度之深。 何基、王柏、金履祥、許謙被稱為“金華四先生”,他們傳承的金華朱學一直延續到了明初,可謂影響深遠。全祖望曾評論說,金華之學有三變, 到許謙時“疑若稍淺,漸流于章句訓詁,未有深造自得之語”,遠遜于金履祥,這是一變;到柳貫、黃溍這些人,“遂成文章之士”,這是再變;而到了 宋濂那里,“漸流于佞佛者流”,這是三變。究竟而言,柳貫、宋濂這些人 以文章名世,是所謂“得朱子之文瀾”者(黃百家語),本不以理學為擅場。 許謙是金華朱學最后的干城,他在學術上已經暴露出支離煩瑣的傾向,也許正是這一傾向導致金華朱學最后喪失了繼續發展的活力。 |